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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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原因是范二这个好徒弟,不知道找谁,帮自家先生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,得手之后,郑大风就挂在了自己屋子墙壁上,恨不得每天上香的那种。

    然后裴钱告密。

    隋右边赶去一看,真是她的画像!

    笑得还十分妩媚?穿得还挺凉爽?

    如果这次不是陈平安拦下了隋右边,估计郑大风真要狠狠挨上一剑。

    最后还是陈平安不顾郑大风苦苦哀求,摘了画像,送去给隋右边发落,才算压下了让人哭笑不得的这桩风波,不过隋右边跟郑大风的梁子,算是彻底结下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个捣浆糊的也没啥好下场,隋右边竟是没有将那幅画家劈烂,冷笑着说不如你陈平安收着吧,反正是一路货色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陈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,去拎着裴钱的耳朵要她抄书一千五百字。

    范二有些机灵,送完了画卷就根本不登门了,不然陈平安会教他什么叫做真正的王八拳。

    年关了。

    得购置一些年货。

    范峻茂来了一趟,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,是后者主动找上门的,苻畦亲自找到了她。苻畦亲口保证会对灰尘药铺这边给出一笔天价赔偿。

    裴钱,魏羡,隋右边三人,一起去买年货。

    是裴钱苦苦哀求的隋右边。

    然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一起聊天几句的老人,今儿就坐在拐角处,很世外高人,眼观鼻鼻观心。

    朱敛这些天看书愈发勤快了,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,都是那位老前辈赠予他的,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。

    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这天夜里,陈平安关门药铺,坐在长凳上,喝了口养剑葫里的小炼药酒。

    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,早早睡觉去了,当然没敢不抄书。

    卢白象走来坐在他身旁。

    他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。

    卢白象觉得很有嚼头,说藕花福地的江湖,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。

    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,很干脆利落,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,被广为流传。

    第一,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,斩草除根。第二,那些个修为不高却运气出奇好的年轻子弟,别给人家送人头送法宝,一旦围杀此人,一般都是结队,一名修为相当或是同境子弟,用以砥砺大道,一旦捉对厮杀中将其斩杀,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。一名短暂的护道人,比所杀之人,最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。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,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。第三,如果仍是吃了大亏,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,就不能再讲面子了,该给钱给钱,给法宝给法宝。第四,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,惹了都不打紧,这些没有跟脚靠山的货色,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,一旦他们胆敢惹事,不杀白不杀。

    卢白象说到最后,由衷感慨道:“真是别有天地。再就是这边收取弟子,太讲究了,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转头笑道:“比如你对待裴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收个弟子,很难。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,裴钱,一开始我是不愿教,后来有了想法,是不敢教。如今,是不知道怎么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,“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,其实我觉得还好,孩子,少年,长大成人,我觉得大概都会有三个阶段吧,小草柔弱,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。稍有风吹,便是草动,其实这没什么,青草依依,摇来晃去嘛。接来下就是如山野青竹,有人厌恶,扬言要斩恶竹万竿,但又有读书人很喜欢竹子,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,有座青神山,名气很大。之后才是青松挺且直。”

    “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,与我同行。现在回头来看,他看待我,从性质上来说,跟我看待裴钱是一样的,都在问心,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。”

    “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,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?不能给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药酒吗?不能叫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?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?都可以。他随手为之,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他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我以前一直是没想过,后来想到了,没想太明白,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,才有些懂了。”

    文圣老爷,说我们所处的世道,总是这般复杂,走着走着,杂草丛生,荒庙破寺。走着走着,杨柳依依,桃花烂漫。走着走着,穷山恶水,夜幕深沉。走着走着,琼楼玉宇,大放光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,瞬间就满脸涨红,酒劲,真大。

    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,今天是例外。

    因为卢白象,陈平安觉得也是同道中人,说不清道不明,就是个感觉,就像姚老头,还有圣人阮邛,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,差不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别好养剑葫,双手搓着脸,然后呵了一口气,白雾茫茫的,轻声道:“我看待这个世界,总是好的,坏的,都想要看清楚,更清楚一些。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,就尽量看到他们的好。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,不看好我陈平安。甚至是起了争执。他就一定是错的。在你们藕花福地,有个武学宗师,叫磨刀人刘宗,说了句话很有意思,‘脚底下路这么宽,咱们各走各的,没毛病’。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。只是,做人,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呢,大是大非之外,会模糊一些,都说人命关天,这就算大是大非了。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,杜懋,他这辈子肯定做过很多坏事,也肯定做过些好事,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,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,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自认为舍身取义的壮举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,微笑道:“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,自己找苦头吃吗?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,纠结对错是非,何苦来哉?练了武,学了剑,当了神仙,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。任侠仗义,为了朋友之交,杀不认识的人全家,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,怎么算?为了父亲,劫囚车杀官兵,一口气杀穿了,最后还当了大官,青史留名,被视为大孝之举,豪杰性情,怎么算?一人负我,我就负天下人,这样的人,何其多也,有些人是这么做了,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,却也这么想了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,“人生路上,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儿,看到了就会觉得有希望,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,见不得别人对,就只能看到遍地的屎,吃着满嘴的屎,觉得味道还蛮好,见不得别人不吃屎。毕竟……吃屎也是能吃饱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大煞风景地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道:“算了,当我没问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给了一个陈平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答案,“我吃过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然。

    卢白象神色自若,笑道:“我与魏羡是差不多出身,其实比他还要差一点,很早就是孤儿了,家乡那边又算不得淳朴,我十四岁那年,被乡里恶少丢进了粪坑,还留了两个人守在旁边,只要一露头,就被竹竿子打回去。没办法,就这样吃了个饱。在那之后,我磨了一把尖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一个个都给你捅死了?”

    卢白象摇头道:“没呢,算准了时机,逮住第一个,喝得醉醺醺的,捅了他肚子一刀后,就腿脚发软了。事后给丢到了县衙牢房里。之后嘛,家乡待不住,去闯荡江湖了,说是江湖,其实就是混口饭吃。突然有一天,开始奇遇连连,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灵药,得了本神功秘籍,认识了很多红颜知己。大概是自卑吧,有执念,就想着让自己变得像是世家子弟,成为读书人,最喜欢‘风流’这个词,不过我还算聪明,学什么都快,举一反三,而且我做什么,都想要争个第一,唯一的好,就是争不到,倒也无所谓,还算放得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唏嘘道:“我知道朱敛是豪阀子弟出身,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,隋右边稍微差一点,但也是一等一的将种门户,机缘巧合,才成了当年藕花福地最大门派的嫡传弟子。很难想象,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开山鼻祖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会心笑道:“江湖嘛,我笑傲王侯的那个岁月里,武林中人无论正道黑道,都喜欢取个好听些的名字,我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,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,然后做比正道门派还要正派的事情,才算厉害。对了,不用你陈平安说,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,是个什么德行。翻多了史书,就会发现历史就是这么兜兜转转,朝堂,江湖,都一样,画圆圈。偶尔出个道德圣人,武学天才,那就走出去一点,圈子大一些,后边的人继续转一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“偶尔也会拐来拐去,没个边儿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点头道:“那就是乱世气象了,人如鸡犬,命如草芥。”

    两两沉默许久。

    卢白象问道:“对了,我很好奇,你为何执着于读书和讲理?”

    “自卑。”

    “何解?”

    “缺啥想要啥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爹娘走得走,一个人过日子,讨句骂难,被说声好也难,就希望事事做得对一些,不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,骂完了我,再骂我爹娘。再就是穷得叮当都不响一声,穷怕了。所以喜欢听人说道理,也喜欢钱。我不喜欢欠别人钱,但也不喜欢别人欠我钱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憋了半天,才说道:“真是……实在。”

    在两人闲聊期间,朱敛就搬了条凳子在屋檐下翻书看,身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,这点眼力还是有的。

    隋右边则负手站在门口那边。

    听到陈平安关于“欠钱”的话语后。

    隋右边冷哼一声,走回自己屋子。

    朱敛嘿嘿一笑,继续看书。

    卢白象告辞离去,起身后抱拳道:“受教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笑道:“你可拉倒吧。”

    突然想起一事。

    不然死马当活马医?明天试试看,教裴钱那剑气十八停?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又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仔细想了想,还是再看看吧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栈里,那位自称世外高人的外乡老人,沐浴更衣一番之后,在桌前正襟危坐。

    拿出一大堆画轴,得有二十三支。

    还有水深水浅不一的大碗小碗。

    其它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。

    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“镜花水月”神通的器物。

    如果陈平安在场,就会发现当年风雪夜,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的那碗水,然后流着口水,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神仙风姿。

    想必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,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为老祖宗了。

    事实上,青衣小童自己去的绰号,御江小郎君,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,那位前辈绰号“玉面小郎君”,与自号“一尺枪”的山上不知名豪客,是他们“这座山头”里的头两把交椅,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,德高望重!这两位老人家,豪气干云,第一次交手,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,和神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,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,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,仙气人气儿都足,贺小凉美则美矣,缺了点人味儿,反而不尽善尽美。一尺枪愤而反驳,然后双方开始往“白碗水中”砸小暑钱,就为了说上一句话,反驳对方一句。

    小炼之后的雪花钱,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,只是灵气不足,无法传递话语。

    然后就会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,可别小看这一颗颗雪花钱,积少成多,还真有些小山头,因为仙子貌美,加上善于笼络豪客,使得山水灵气大涨。

    至于一颗小暑钱,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。

    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,那顿吵架,各自砸了七八十颗小暑钱!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颗谷雨钱了!

    一战成名。

    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两位老神仙,能够“大驾光临寒舍”,为她们一掷千金。

    只是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,只是默默丢钱,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,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,很喜欢那种仙子撒娇的热情吹捧。

    老人看了半天桌面,最后挑中一幅画卷,打开后,稍等片刻,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,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,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,身后有一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,最后乖巧站在了角落。

    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,没有一人的言语响彻屋舍内。

    这就意味仍是没有豪客砸下一颗小暑钱,或是砸了,没说话,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。

    仙子强颜欢笑,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,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,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,还是束手束脚。

    就在此时,有人突然笑问道:“小郎君,在不在?”

    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:“不在。”

    仙子惊喜万分,赶紧起身,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,“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神仙前辈。”

    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……

    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,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,犒劳两位砸起来钱来尤其惊世骇俗的大金主。

    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,眼神微冷,却微笑道:“石湫,还不快向两位老神仙道谢?”

    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。

    等到仙女弹完一曲,客栈老人才丢入一颗小暑钱,问道:“小郎君,我到了老龙城,回头找你去啊,咱哥俩好好喝几杯。”

    小郎君的答复,相当简明扼要:“滚。”

    老人又丢了小暑钱,“你咋这样呢?是我登门拜访,你都不用挪窝,又不耽误你几天功夫。”

    小郎君:“没空。”

    老人急了,“别啊,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?”

    小郎君,“没。”

    客栈老人气愤道:“武十境!你一个练气士,你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?”

    小郎君:“你不也叫小飞升,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?你要有这个本事,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。”

    客栈老人开始转变策略:“小郎君,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,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?”

    小郎君沉默片刻,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,最后小郎君淡淡道:“那就滚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客栈老人是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,欣喜道:“谢恩谢恩。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。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,我给你打暗号啊。”

    小郎君:“闭嘴。”

    老人开心得很,“得令!回头见面,咱们哥俩好好聊。”

    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,看到自家老宗主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,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,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再过几天,就是大年三十了。

    这天晚上,吃过了饭,裴钱帮着朱敛收拾过了桌子,抄完了书,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“押注”的那壶酒,倒入了养剑葫,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,多了不行,反而伤身伤神。

    世间事皆是如此,过犹不及,惜福与贪福,只在一念之间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,脸色微红,裴钱在柜台那一边,踮起脚跟,始终安安静静,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放下养剑葫,随口问道:“想不想念藕花福地?”

    裴钱摇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也不想念爹娘吗?”

    裴钱犹豫了一下,还是摇头。

    她问道:“你有没有生气?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,而是问道:“为什么不想呢?”

    裴钱神色宁静,撇撇嘴道:“就是不太愿意想呗。”

    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。

    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,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,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说道:“家乡遭了难,逃难那会儿,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,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边。一路上,我娘亲给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,为了换几口吃的,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,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,我那会儿只知道哭,想要拦一下,就给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,他是男人,力气大嘛,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,我爹吃最多,我娘亲少些,我最少。有一次,我半夜里醒过来,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,背着我,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,我就回去睡觉啦。后来,娘亲好像生了病,爹不管,一开始还背着赶路,后来有天爹跟我说,娘亲饿死了。再后来,我爹找到了人,却没能把我卖出去,他就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,给人打了好几次,他就骂我笨,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,走到了京城外边,我爹福气好些,城外有钱人开了粥铺,也有白白的大馒头,我爹吃得快,还是怎么的,好像是给馒头吃撑吃死的,我就那么看着,不知道为什么,就只有一个念头,不知道到了下边,爹还赶不赶得上娘亲,能不能做个伴儿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身体前倾,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,“早点睡觉。”

    裴钱笑了笑,唉了一声,蹦蹦跳跳去睡觉了,还瞎嚷嚷着“我有符箓,妖魔鬼怪,快快离开!”

    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。

    在那天之后,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,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,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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