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开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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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,视野开阔,适宜赏景,三位女子,铺了张彩衣国地衣,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。

    江湖老话,山中美人,非鬼即妖。

    当然,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。

    那个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。

    哈哈,真是万事开头难,开了头就万事不难。

    发了发了,终于发达了,老娘终于阔气了,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。

    正是山神娘娘韦蔚,带着两位祠庙侍女来这边喝酒。

    刚刚晋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,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,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,一开始没经验啊,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,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,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,头一回的事儿,所以就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。

    那真是低三下气得令人发指,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,维持山水气数,因为香火欠债太多,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,比她更惨,说自个儿已经拴紧裤腰带过日子,倒不是装的,确实被她连累了,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,闭门羹,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,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,都可以对她甩脸子。

    山水官场,真真难混。

    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,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,人难活,鬼难做。

    不曾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,还是处处捉襟见肘。

    事情的转机,在那个青衫剑仙的拜访过后,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。

    以至于韦蔚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,私底下取了个名字,就叫“分水岭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,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板上。

    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节曲折,就当是听人说书了。

    原来她们仨“精心”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,确实是大费周章了,叫人好等,如果不是陈平安早有提醒,不然他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,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拮据得揭不开锅了。

    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,只会绕过山神祠,咋办,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,下山托梦!

    按照韦蔚的估算,那士子的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,按照他的自身文运,属于捞个同进士出身,只要考场上别犯浑,板上钉钉,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,稍微有点悬乎,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,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,在士子身后点燃一盏大红山水灯笼,确实有望跻身二甲。

    可就是那个书生,长相委实是磕碜了点,歪瓜裂枣。

    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,嫌弃那个读书人太丑,说她真的……下不去嘴。

    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,骂她不开窍,只是入梦,还下嘴,下什么嘴,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。

    一场蹩脚托梦之后,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,不然破绽百出,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,后来她就一咬牙,求来一份山水谱牒,山神下山,尽量偏离水路,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,之前那个陈平安所谓的“某位庙堂重臣”,没有明说,不过双方心知肚明,韦蔚跟这位早已权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,只不过等到韦蔚当了山神娘娘,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线了。

    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,更不念旧情,弯来绕去打官腔,什么科举一道,是是国之大事,不宜插手,坏了规矩。

    原本其实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韦蔚,实在是没法子了,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。

    好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三个字,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灵丹妙药。

    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“不要抱过大希望”。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,那个书生的一个进士出身,十拿九稳了。至于什么一甲三名,韦蔚还真不敢奢望,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。

    结果那个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,书生当然是做梦一般。

    韦蔚和两位侍女,听闻这个天大喜讯之后,其实也差不多。

    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得闲,二话不说,快马加鞭,直奔山神庙,敬香磕头,热泪盈眶,无比虔诚。

    正是在那一刻,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的袅袅升起,韦蔚蓦然间,心有一丝明悟。

    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,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,拿着养剑葫,慢慢喝酒。

    韦蔚那边,大笑一句,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,说那些黑话比咱们还顺口,真是人不可貌相啊。

    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,韦蔚捧腹大笑不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不跟她一般见识。

    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,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,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,小巧玲珑。

    既有大门大户的,也有市井陋巷的。

    一粒善因,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,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。

    一事顺百事顺。

    两国边境,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,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,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,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,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,作为祠庙选址,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、山水故事又多,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,世道重新太平起来,踏青郊游、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,就多了,江湖中人,游学士子,商贾走镖的,三教九流,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,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,

    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,修建了一座寺庙,规模不大,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,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,重新修缮,或贴金,或彩绘,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,一两银子都没贪墨。

    而那个州城的大香客,一次专程挑选正月十五烧头香,十四这天就在这边等着了,看过了寺庙,很满意。有钱人,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,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,最难被蒙混。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这边的做事讲究,十分豪爽,干脆又拿出一大笔银子,捐给了山神祠。算是礼尚往来了。

    韦蔚曾是鬼物,不是没见过钱,常年打交道的,多是神仙钱,但是香火一事,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折算的。

    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,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俗夫子而已,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,却让韦蔚记忆深刻。

    “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,施舍钱财给他人,而是他人施舍善缘与我。”

    大骊陪都,洛京。

    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。

    陪都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,垂垂老矣,卧病不起,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。

    其实浩然天下,不少王朝都有两京、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。

    如今洛京这边的衙门,不单是礼部,就连其它衙门,都有官员建言,南北两京并为帝都,两者不分主次。

    暗流涌动啊。

    两种心思,一种说法罢了。

    今天老人听见一声“柳先生”的久违称呼,睁开眼睛,凝神望去,定睛瞧了瞧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,略显费劲,点头笑道:“比起当年拘谨,如今随心所欲多啦,是好事,随便坐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坐起身,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。

    暖阁那边,其实有个侍女。

    陈平安找了条椅子,轻拿轻放,坐在床边不远处,双手放在膝盖上,轻声道:“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以后有得躺了,这会儿不着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柳清风指了指书案那边,“一个朝廷,如何治理贪官,不用多说了,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,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,做得顶好了。不过呢,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,弊端相对不显,我提笔写字,难喽,只好趁着还没死,犹有余力口述,让人代笔,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,自以为为官不求财,便刚愎自用,行事酷烈,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,见过一个类似说法,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,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,得有七成。”

    “那倒不至于,言过其实了,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,不说几句怪话重话,谁听谁看呢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,那本册子我读过,帮个女子改了名字,‘翠环’不如‘环翠’雅致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会心一笑,轻轻点头道:“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。”

    那本游记,在宝瓶洲销量不大,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。

    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、记忆之好。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,何况老人还不是一位练气士。

    “最快目处,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,公了私了兼备,层层递进,滴水不漏?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点头,“正如柳先生所说,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,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患之忧。哪怕只是些书上事,你我这般看客,翻书至此,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。

    柳清风沉默片刻,说道:“柳清山和柳伯奇,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万一有些意外,照顾不来,也无需愧疚,要是做不到这点,此事就还是算了吧。相互不为难,你不用担这个心,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可以放心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,玩笑道:“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柳清风摆摆手,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,“我这种文弱书生,吃得住些小苦,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。啧啧,什么血肉剥落,形销骨立,只是想一想,就头皮发麻。何况,我也没那想法,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可行,我都不会走的。别人不理解,你该理解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。

    老人咳嗽几声过后,突然喊了一声“陈平安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柳先生?”

    老人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,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处一页,闭眼喃喃道:“世态翻覆雨,吾心分外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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